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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知远:行动困难时,语言成为唯一的行动

2023-08-17 09:09:42单读

“我希望写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,而是一个人与他背后的时代的关系,是一个人与他同代人的故事,是一个人与他编织的一张世界之网的故事。”

这是许知远开始写梁启超传时对自己的期许。到了第二卷《梁启超:亡命(1898—1903)》,梁启超在百日维新失败后逃往日本,又去往澳洲、美洲,成为了一位世界舞台上的行动者,而与他个人命运产生联系的,不再只是清政府的日益衰败,亦有大千世界的瞬息变化,以及活跃的海外华人社区。

“所有人都是同代人”新书 Action 的第一站来到了香港,这里是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开始接触外面世界的重要一站,也与许知远有很深的渊源。在今年的香港书展上,许知远以“全球旅行者梁启超”为题,与读者分享自己写这本书时的所思所感,也将梁启超这位已经被刻板印象化的历史人物重新带回今人视野中,讲述他的恐惧、彷徨、情愫,他卓越的口才和文笔,与他同时代的人的生活……以下是这场分享会的文字整理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许知远会带着这本新书去往更多城市,请读者继续关注「单读」公众号,获取相关活动详情。

全球旅行者梁启超

讲者:许知远

01

行走在变革的延长线上

上次我来到香港书展,是 2019 年梁启超传第一卷出版的时候。看起来只有四年时间,但中间遇到巨大的历史变迁和整个世界格局的变化。人的一生中不会遇到太多转折时期,你会发现人的情绪、人的思想方式、人对外的表达等等都会发生某种变化,而这种变化,如果你稍微放远距离看,是非常之惊人的。两卷之间,从第一卷《青年变革者》到这一卷《亡命》,既是梁启超的重要变迁,也是我个人生活,包括我对世界感受的重要变迁。

距离我第一次来香港已经过去二十年,我第一次来是 2003 年,我也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变化。这座城市跟我有非常深的渊源。因为我是 70 年代出生的,我们这一代人深受香港文化影响。香港在我们的青春岁月里,不只是一座城市,而是一个理念,关于金钱、流行文化和生活方式。这座城市也代表了 20 世纪后半叶的亚洲,是一个动荡下成为东方之珠的故事。

而这个故事再往前推,又跟整个中国的现代化息息相关。第一卷中,梁启超在 1890 年,17 岁,作为一个广东新会人,第一次碰到比他年长十几岁的康有为,被对方的知识惊呆了。因为他可以谈中国之外的世界历史,可以谈显微镜是什么样子的,也谈到自己第一次来到香港,被中环皇后大道上的殖民地建筑、包括管理方式所震惊。

十九世纪晚期的皇后大道

对于梁启超而言,康有为代表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;而对于康有为来讲,这个崭新的世界的一个重要出发点其实是香港。

其实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里,中国的很多变化都是由这些沿海的改革者们、维新者们推动的。可能是香港,可能是上海,它们成为接受外来新事物的入口,这些理念、组织方式、表达方式、技术方式逐渐蔓延到内地,变革的涟漪从边缘逐渐推向更中心的地带。

一直到我们这代人,都继续行走在这条变革的延长线上。我在 90 年代读大学的时候,很多同学都来自中国的不同地方,但几乎每个省份、每个地方都有个“小香港”,带着一种对充满“靡靡之音”生活的向往。很多地方也有“小上海”。甚至在新疆塔城,这么一个偏僻的、中国跟哈萨克斯坦交界的地方,我去出差时赫然看到一座大楼叫银座大厦——这就是他们对东京银座的想象。

我们常常凭借很多想象在生活,香港在当年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想象。这次来,我看到各方面崭新的变化,会想起当年看布罗代尔写的地中海史的感慨。你看到城市的兴亡、时代的变迁,像潮汐一样,到海岸上就赶紧又退回去。

1910 年代香港弥敦道一带

02

是书在督促我继续写下去

我写这本书,一开始纯粹出于中年危机。因为我做了很多年新闻记者,每天都在创作今天写完、明天就可以扔进历史垃圾桶里的东西。对这样的生活是厌倦的。即使作为一个评论者,我也发现总在重复一些话题,大量重复,而这些问题的缘起都是中国近代的转折,就想索性去深入了解一下转折中发生了什么,让我们不断地重复这些问题。

提到塑造“新民”,提到塑造一个不一样的社会,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的?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“平台”,或者说一个中心。对我来说他更像,如果在欧洲的话,伏尔泰和卢梭的混合体,或者日本的福泽谕吉——他们都是处在巨大转折时期的过渡人物。在中国,梁启超和严复两个人可能最重要,但是梁的行为更丰富,我就想借他这么一个人物进行一次传记写作尝试。

这种文类在中文世界经常被低估,或者说没有非常成熟,尽管我们历史的开端《史记》就是传记写作。我非常喜欢看英文世界的传记,所以想做一个尝试,借他这个人物,解决我内心的很多困惑,结果开始之后就变成一个没有尽头的事业。

你和一个选题的关系,跟所有的关系是一样的,一开始抱着一个甜蜜的想象开始,很快进入苦涩的阶段,苦涩之后就开始挣扎,是不是要放弃,但是已经形成一个新的路径依赖,放弃的沉没成本太高,你又觉得是不是应该再勉强维持……我跟一本书的关系经常是这样。

活动现场 | 摄影:香港贸发局

我开始念着要写这本书是 2013 年,我 37 岁,在伯克利做访问学者。无所事事的时候,我就去坐公交,坐到旧金山的 Downtown。我最喜欢 Columbia Circle 那一带,后面是唐人街,最中心的就是城市之光书店。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本关于亚洲思想家的书,是我很喜欢的印度裔作家写的,其中有梁启超的肖像,跟泰国和阿富汗的思想家放在一起。那一刻我觉得我准备要开始写这本书了,我开始写的时候,大概是 2015 年。到今天八年过去了,中间又隔了沧海桑田。

我非常喜欢的美国作家爱默森有一句名言,“事物坐在马鞍上驾驭着人类”。我们经常会被物所改变,我们以为在创造或降服一个物,但最终被物所改变。写作这本书也是。我以为我在写书,我必须要把它完成,到现在是它在督促我继续写下去。

我最初的计划是三卷本,应该十年左右就写完了。第一卷写他 1873 年到 1898 年,写到 25 岁,百日维新失败,开始逃亡;第二卷是 1898 年到 1912 年,流亡岁月。结果发现我写到 1903 年就写了 500 页,如果写到 1912 年会写出 1000 页的一本大书。我太疲倦了,出于懒惰就停在了现在这里。它变成了一个非常漫长的征程,但我的速率在加快,写完这卷我感觉自己似乎在推一个雪球,往上推,甚至产生了幻觉,似乎快推到某个山顶了。接下来的三卷,可能我就会坐着这个 snowball 滚下去了。

你对这件事的理解,随着材料不断堆叠,慢慢地就把你带到那个位置。而且这本书,我在写的时候,一开始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,我希望写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,而是一个人与他背后的时代的关系,是一个人与他同代人的故事,是一个人与他编织的一张世界之网的故事。

03

变革者经常跟时代是错位的

在这一卷的开头,百日维新失败了,梁启超躲在大岛一艘日本的军舰上,他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。而谭嗣同他们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就义,这些更确切的消息都是他流亡到日本之后才知道的。在一场巨大的失败之后,他的朋友们都四散逃离,比如张元济跑到了上海;他留在国内的那些朋友,比如宋树,一个浙江的维新者,就会梦见梁启超、谭嗣同。这些曾经一起交往、一起吃饭喝酒、谈论佛学、谈论各种事物的朋友,在北京发生了惨案,每个人都有很多恐惧藏在内心,这些焦灼也就随之进入梦中。

突然有一天,孙宝暄,他的另一个朋友,在上海看到了梁启超在横滨创办的报纸,他们会偷偷运到国内租界里。他意识到了梁启超的变化,差不多凑在一起瞎混的,他怎么在日本待了两年之后,思想境界陡增,而且影响力也突然开始增强了?孙宝暄在日记写下:当今东亚影响中国的有三个人,袁世凯靠军事,盛宣怀靠他的金钱,梁启超靠他的一支笔,真是奇人了。这是一个同龄朋友在日记中对他的感慨。

梁启超在日期间所办《新民丛报》

再比如说特别赏识他的黄遵宪,那时候被贬斥回家乡梅县,现在叫嘉应。因为黄遵宪早前搞洋务,最早是旧金山、新加坡总领事,他对外部世界是很理解的。他通过福州马尾船厂寄来的杂志,看到了他最欣赏的梁启超的变化,非常欣喜,于是重新建立起通信联系。他是中国的先驱,真正的 reformer(变革者)。reformer 经常跟时代是错位的,他们的思想在他所在的时代并没有得到回应。黄遵宪把梁启超看为自己未竟改革的某种继续,或者是自己志向的一次延长,所以他不吝赞扬。

梁启超流亡海外之后,带着很多愤怒。其中也有一种幸存者的恼羞成怒。你的同伴离开了,你却活了下来。他在横滨要说服那些在横滨的华人商人支持他做新的事业,办学校办报纸,要说服日本当时大隈重信这些政客来帮助他们,时常是非常无力的。当失去了自己熟悉的语境,行动越来越困难的时候,语言变成了唯一的行动。

另一方面,梁启超的这些变化也会让黄遵宪感到非常不安,他觉得中国社会是难以接纳的,就像把一把利刃给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,或者有点像此刻把 AI 技术交到我们每个人手中。我们的心智、我们的社会组织可能无法应对 AI,会造成一种失衡。这是他的一个焦灼。

04

书中涉及的五年,

有三年他都在到处游荡

我们过去对梁启超的刻板印象是,他是一个思想者。1898 年,他从天津坐船到了东京,后来以横滨为基地展开活动。1900 年又去了一趟夏威夷,本来想去美国搞一个众筹,建立一个海外组织,然而他去檀香山的时候,遇上了从 19 世纪 90 年代末开始席卷全世界的鼠疫危机,也是一场 global pandemic(全球流感),就被困在了夏威夷。

接着他又回来,再去了南洋,新加坡、槟城,又去澳大利亚做筹款。从西岸开始,到墨尔本,最后到悉尼,在澳大利亚待了半年之后又回到日本。到了 1903 年,又前往美洲,从 Victoria 上岸,再到 Vancouver,到了 Montreal,Montreal 再下来到了 New York,在纽约整个东部逛完之后,开始横穿美国,经过圣路易斯这些城市,New Orleans 这些地方,然后到了 Chicago,然后再继续往西行到了 Seattle,再往下 Portland,到 San Francisco 再到 LA,最后又回到了日本。

书中涉及的五年,他有三年时间都在到处游荡。在旅途中人就特别容易有感慨,会重新思考自己,那种“一事未成已中岁,海云凝望转低迷”的中年危机。我在写这书的时候,特别希望能够复苏那个时代的样貌,他到底行走于什么样的时代气氛中。就像我现在来到 2023 年香港的夏天,它的气氛跟十年前的不一样,和 2013 年不一样,和 2003 年也不一样,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对应的时代记忆中行走着。

香港

香港是他重要的中转站。

在香港的其中一部分,我会写到康有为逃离。康有为是一个超级幸运儿,他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逃离了所有捕获,从烟台到上海沿途一直有人在抓他。其中有一章就写道,他上岸去买梨,带着一些纪念品上船走了,而清朝的官员没有追上。

一路到香港之后,去码头接他的是香港殖民地的官员,还有何东——香港赫赫有名的富豪,当时是他的翻译。他就住香港警署,因为所有人都担心清朝官员会来暗杀他,现在变成大馆了。所以,说康有为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行为艺术家也是非常有道理的。

后来他又搬到何东家住了一段时间,再到日本东京。康梁包括谭嗣同这些变革者,他们的偶像就是幕末维新的日本,他们希望自己成为明治维新的一代,而这代人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就是西乡隆盛。但他们到了日本的时候,日本明治维新过去三十年了。对于当时的日本来讲,明治维新已经是过去时了,而且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很成功。他们已经在谈论日本需要二次维新。

康梁他们和明治维新那一代人很像,他们很需要争取大众的理解和帮助,但可能就像我爱死徐小凤和罗文来到了香港,这里却不是他们的世界了,其中有一个重要的信息鸿沟,所以他们需要花很多时间去消化。

横滨

我们现在对横滨(的印象)是有中华街,很好吃的东西。我们可能很难想象,它是中国第一份有现代意义的流亡政治杂志的诞生地,《清议报》在这诞生。139 番,我去过,关帝庙旁边,现在变成了杂货铺。这是梁启超和康有为最喜欢去泡温泉的地方。

环翠楼

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,这个名字是伊藤博文命名的。康有为喜欢去,而且写了很多诗送给楼的主人,梁启超也去抄了一首诗。他非常可爱,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,才二十五六岁,虽然现在已经是一个被 stereotype(刻板印象)的人了。环翠楼的主人请他去抄一首诗,他在屏风上挥毫抄下去,结果抄着抄着,发现地儿不够了,从一开始写得非常有气势,到最后只有一个屏风了,字又变得特别小。这个细节一下让人意识到,他就是个年轻人,他顺着性子来走,所以我觉得非常有趣。

江之岛

现在的一个旅游胜地。当时他们这些年轻人想反抗康有为,在这里搞了一个“江岛十二郎”,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探索,梁启超开始向革命一派、孙中山那边摇摆。而康有为这时候已经前往加拿大了,他们十二个人突然获得了某种自由,想极力摆脱老师的影响,又带着愤怒——1899 年这个时候离菜市口事件只有不到一年时间。但康有为一封信就马上把他们打散了,非常脆弱的联盟。

夏威夷

他们赶上了一场巨大的鼠疫。而在夏威夷,梁启超又陷入了一场爱情,他单相思,爱上了何小姐,他的翻译。书里面我专门写了一章关于梁启超 fall in love(坠入爱河)。我特别想去表达历史人物身上情感维度的东西。作为一个流亡者,他的悬赏仍出现在夏威夷唐人街里,每天充满了危险,而且去这么多不同的地方,是非常孤独的。这时候他就需要某种亲密感,就在这时,他碰到何小姐。

此前他是被安排了婚姻,主考官硬生生把自己的堂妹许配给他了,他作为一个这么早卷入到国家事务中的年轻人,也没有享受过正常的青春,我猜测如此。所以他对他的翻译,就是何小姐,一位独立、会讲英文、受过教育又懂当地风俗的女性,产生了巨大的 crush(心动)。他还把这种 crush 写信告诉了自己老婆,去征求他太太的意见。他说,当年我作为一个新会少年,娶了李蕙仙,你教我官话,因此我可以驰骋全国;如果我娶了一个何小姐,她教我讲英文,我就可以驰骋世界。非常可爱了。你可以想象他夫人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横滨的感受,然后她也不直说,就说她会把这封信转交给梁启超的父亲。梁启超是个大孝子,他一听就吓死了,赶紧解释,并没有那样的意思,但解释完之后他又开始说,何小姐对我好像也没有那个意思,但是我最近还是经常会想她。而且他把自己对她的相思,写了 24 首情诗,发表在自己编的报纸上,变成了一个公共事件。我觉得他的夫人肯定气死了。

但是似乎可以理解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在流亡之中的情愫。我特别期待写到第四卷的时候,何小姐会再度出现。何小姐好像也是一位女权先驱,她特别想办女子学校,想促进中国女性受教育,她让她弟弟跟着梁启超回到横滨大同学校去读书,她继续留在了夏威夷。她跟梁启超有个约定,如果有一天革命成功了,建立了一个新中国,她要回去办女子教育。好像一九一几年民国建立她真的回来了一趟,那时候梁启超已经完全卷入到民国政治之中了。到第五卷,他们应该又一次见面,又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了。

所以 moment(时刻)非常重要。我书写的时候特别希望能够表达,很多人可能只是偶然相遇,也可能成为生死之交,他们的关系在历史变化中也不断变化。

在第一卷中,我还写到梁启超和当时一个叫汪大燮的官员去编他们最早的报纸《万国公报》,成立强学会,这是他们友谊的开始。到第三卷的时候,汪大燮就会作为清政府派到日本的一个留学监督出现,他们又会重逢,但应该处于不同的阵营了。到了 1919 年,汪大燮又成为中华民国的一个外交代表人物。他们作为同代人一直往前继续生长。我希望去建构起一个世界群像,我花了很多段落,写当时这些广东人怎么前往各地。

澳大利亚

孙中山最有趣的说法就是“华侨乃革命之母”。他们为什么会形成这么一个庞大的海外华人世界呢?怎么开始发生的?他们怎么开始移民到澳大利亚的?这个过程我花了很多章节来描写,而且里面形成了很多有趣的网络。比如最初支持梁启超去募款的很多都是淘金的工人,墨尔本最明显。过去墨尔本叫新金山,最初 San Francisco 叫金山,后来一群澳洲人也去加入了 1848 年的淘金热。有一个澳洲人就发现这个地方的山脉跟我们家很像,如果这样的山有金子的话,我们那儿是不是也应该有,他就回到墨尔本了,果然被他发现了金子。最初发现金矿的时候,墨尔本总督大惊失色。墨尔本当时还是英国的属国,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的话,就有无数的非法之徒涌来,这个地方就会秩序大乱,所以这个消息就被隐藏了几年时间,但最终还是传出去了。这个消息也同样传播到了广东。广东人已经很多人去旧金山淘金,然后听说有个新金山也可以淘到金。

他们带着自己的一整套生活方式前往另一个地方。澳大利亚的记者写道,广东的淘金者带着烧鸭、烧味,留着辫子,去建立自己的生活、组织和娱乐方式。他们是迟来的淘金者,最好的金矿都被白人占据了,他们就会去淘那些已经被使用过的、但仍然可以淘出一些的金。同时他们发现,澳洲有很多肉可以吃,很多面食可以吃,但没有蔬菜和水果,他们就开始种。你想广东这些淘金客,他们是在精耕细作肥沃的珠三角成长起来,桑基鱼塘。所以他们把珠三角的精耕细作带到了澳洲。他们很快开始在金矿旁边种菜和水果,成为澳洲主要的蔬菜水果供应商。这直接导致他们把“Sydney”翻成雪梨。

在中国店铺里买东西都是要讲价的,而西方的 department store(百货商店)价格是统一的,这样减少很多麻烦。所以华人们也就觉得为什么不能够做自己的 department store。他们在澳洲开始募集各种款项,变成了后来的永安百货,这些人把它从澳大利亚带到香港、上海。梁启超进入的是这样一个网络。

乘船前往夏威夷的华人移民

05

一个海外网络的诞生和兴起

所有在海外的人都有一种受困感,这种受困是双重的。19 世纪,中华帝国剧烈衰落,他们背后没有一个真正的国家作为支持,也没有人能够帮到他们;他们总是觉得,在一个白人中心的统治社会里面充满了困感,他们需要某种更大的组织和集合体。

而像梁启超到来的时候,他号称是皇帝的顾问,每个人到海外都有一套说辞。梁启超讲的还是广东话。(想象一下)那个时候多痛苦,早朝大概三四点开始,他们得困成什么样!而且梁启超应该是个晚睡晚起的人,跟我们差不多。大早上起来磕头跪着,灯光昏暗,皇帝困得不行,他困得也不行。然后他还讲广东话,这是一个多么灾难性的结果。但是日后都可以成为新的神话。

有文化差异有时候也是很好的一件事。我查了一些报纸怎么翻译“梁启超”的,比如他是个举人,好像是 Master Degree;他做时务学堂的总教习,就是 Major Assistant……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久负盛名的类似“湖南大学”校长,被塑造成了一个闻名世界的流亡改革者。

所以他每到一个地方,跟我们现在想的流亡很不一样,都是当地的总督、长官接见他。他去 LA 的时候车队在车站迎接他们,巨大的军乐团在前面,戴着大礼帽挥手。LA 的市长发表了一个 speech(演讲),说我们上一次这么隆重的仪式还是因为罗斯福总统的到来。

对于当地的华人来讲,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。因为华人领袖也需要跟地方的总督们、报界领袖们产生关系。所以他们形成了非常复杂的关系。康有为就更过分了,到处许诺,“你是 LA 分会的会长,等我们有一天革命成功,皇帝复位了,你就四品大人吧。”你看,他们有一套仪式,很有趣。

保皇会还会做很多徽章发给你,这徽章也设计得很棒,中间是光绪皇帝的像,左右是康有为梁启超,像个组合,和 Beatles 一样。你们每个人给我多少钱就好,到时候给你们每个人发徽章,要填单子,你们要加入这个会。在这个场合,他们就开始做 speech。

活动现场 | 摄影:香港贸发局

康有为作为一个普通的进士,为什么能在百日维新脱颖而出?中国在清代的时候没有公共空间,没有人善于做公共演讲,上面说什么都听不清楚。而康有为是个特别棒的 speaker(演讲者),他能够很快吸引大家的注意力。公开演讲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,对很多人来说。康有为这方面能力很强,梁启超也是。

而且他们经常会租下戏院,最有名的是在纽约宰也街。那边有一个餐厅,后来变成黑社会互相谋杀的地方,如果你要伏击谁就在那个转角处,因为那里最容易伏击。对面就是一个当年广东的剧院,他们一般在那里做演讲。

有一段我写了一个日本人对西雅图的描绘,梁启超他们是个讲演团,有一个在澳洲的华人讲英文,是他的翻译。梁启超讲一段他讲一段,当地的地方领袖讲一段,梁启超再上去讲一段,讲完之后情绪就烘托上去了。大家开始签字,然后高呼光绪皇帝万岁什么的,有一整套仪式,然后就完成动员了。

你就看到一个海外的网络是怎么样慢慢地诞生和兴起的过程,而且大家彼此都有竞争意识,又形成了一个网络。这些广东商人还有一种离开故国的自由,更轻松。他们被许诺将来成为二品官或三品官是当时很重要的一个虚荣,给他们官服,可以到乡里去炫耀一下,他有 personal honor(个人荣誉),当然还有对国家的憧憬,对改变中国的憧憬。

但另一方面,很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要做很多具体的商业事务,开一家巨大的海外华人公司。通过康有为梁启超的努力,温哥华最棒的商人、悉尼最棒的商人还有新加坡的,和他们产生了关系,他们就会互相想象彼此之间缺乏什么,我们能不能做一个巨大的 Global Business Network(全球商业网络),我们要投资各种各样的东西。他们去墨西哥买矿,为了采矿修铁路,修铁路钱不够就去炒地皮。在芝加哥办当年最时髦的中餐厅,在香港办酒店,在全球各地办报刊,这是当时的新媒体。这是一个跨国的媒体、餐饮、矿业……商务集团。

当年康梁之间的通信经常在谈企业分红的问题,我意识到这事只有广东人可以搞。另一方面想,如果这些理念没有具体的商业组织来推动,是传不到更远的地方去的,尽管这些投资最后都失败了。到第三卷,你们还会看到朋友反目,互相寻仇、搞暗杀。在第二卷里如此支持他们的这些商人们,彼此再也不理会了。一个巨大的 drama(戏剧性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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